陳勍沒有謝逸夏反應快,聽見褚嘯崖的話,他瞳光震蕩,又隱含寶物被染指的暗恨。

“大司馬未飲先醉了吧。”陳勍一字字道。

薄如冰綃的琉璃酒盞在胤奚掌中捏緊,指節用力到發白。他抬起忍怒的眉眼,左手下意識按住空蕩的腰側。

“這......北府和西府聯姻......”

群臣怔忡,沒料到大司馬如此敢想。那二位一個是中山狼,一位是胭脂虎,誰肯俯就於誰呢?

會稽王很快從褚嘯崖的話中抿出了弦外之意:原來褚嘯崖方才替謝逸夏回絕陛下,就是想以保住謝二在荊州的勢力作為條件,換取一樁姻緣。

再深想一層,王氏剛剛敗落,功高到封無可封的褚嘯崖難免心有戚戚。

他擔心下一次被陛下和謝娘子聯手算計的人會輪到自己,這才想分解這對君臣,將謝娘子娶到北府。

可是謝家娘子還沒有他的長子年齡大吧,褚嘯崖怎麼有臉皮開口?

處在議論中心的謝瀾安,臉上沒有明顯怒意,隻在燈火憧憧中輕輕一歎。

這個年,北朝亂,南朝興,仇敵潰敗,闈舉順利,她過得沒什麼不舒坦的——卻偏偏有人接二連三地找她的不痛快。

她拂開掌心的鬆穰碎屑起身。

說話的前一刻,手裡忽被塞了杯酒。

酒是河東頤白,清冽辛香,與衡陽綠酃、西域葡萄齊名。謝瀾安輕晃著酒杯轉頭看二叔。

謝逸夏看著褚嘯崖,簡單的三個字:“她不嫁。”

他家含靈能站到大年初一元夜宮宴的首席位置,憑的是自身本事,背後卻不是沒人撐腰。

如果這種醃臢事還要女子家自己對陣,他便對不起早亡的兄長了。

沒有他點頭,任何人,都休想染指謝家玉樹。

褚嘯崖該慶幸今日阮世兄不在,否則這會兒就不止於君子動口了。

陳勍無聲地舒出一口氣,道:“謝中丞乃我朝折衝大臣,她的婚姻大事不止是謝家的事,亦為國事。昔日口頭之約,時過境遷,褚大司馬所言過於草率了。”

他這便是在告誡褚嘯崖,當年與褚嘯崖作交易的是他母後,而今太後幽居於禁庭,之前種種,自然不作數了。

“哦,國事?”褚嘯崖挑出這個字眼,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皇帝,像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大笑一聲,而後霍然沉眉,“偽朝已放出話來,不惜用十萬人換取謝含靈一顆頭顱。除了我,誰能護得住她?誰又護得起她!”

宮燈的燭焰都仿佛被這一聲震得顫爍。

褚嘯崖這話,是將皇帝也一並打壓了。

“禦駕在前——”

“狂悖武夫。”

兩道聲音同時從一處相鄰的坐席響起,在一片沉寂的大殿上,分外刺耳。

群臣的心跳在這一瞬幾乎停止。褚嘯崖豁然回頭。

胤奚與楚清鳶在毗鄰的座位互相對視一眼,一個目光冷

銳,一個謹慎思量。

“嗬,哈哈哈......”褚嘯崖打破了窒息般的闃靜,他一邊嗤笑,一邊踏著軍靴走向新科進士的席位。“誰說書生無一用,能鯉魚躍龍門的人,果然膽識過人。”

褚嘯崖站定在白衣與素服之間,聲緩而沉:“方才說‘狂悖武夫’的,是哪個?”

雖是如此問,褚嘯崖一對銳利的鷹眸已經鎖在胤奚的臉上。

胤奚掌心那隻琉璃杯,哪怕是女子一怒也能捏碎,然而這名白衣榜首卻慢慢鬆開了緊扣的指節,完好無損地放下酒杯。

他站起身。

胤奚衝著褚嘯崖的臉重複:“狂、悖、武、夫。”

嘶,坐得離胤奚最近的工部侍郎倒抽一口冷氣,人快要厥過去了。那可是屠萬人築京觀的大司馬,狀元郎一介書生,他怎麼敢貼臉挑釁他!

“——學生不才,昔日聽偽朝胡子如此稱呼大司馬。”胤奚瞥向褚嘯崖按上劍柄的手,不急不徐地接著說,“學生聞聽後,曾為大司馬深感不忿,大司馬有功於朝,豈容外敵如此侮蔑?然今日,聽得大司馬區區數語,又不禁生疑,難到偽朝也有識人之輩?”

胤奚拂動雙袖向朱墀上高揖,猛然提高聲量:“今夜陛下設宴,款待群臣,大司馬帶劍晏至,昂首不拜,是為狂!謝中丞同有大功於朝野,策利國民,絕非尋常女子,大司馬卻出口衝撞,言語輕浮,是為悖!”

“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,功再高,也是‘臣子’。”胤奚迎著褚嘯崖怒張的瞳仁,眸光冷桀,鋒芒畢露,“陛下的臣子,陛下能容得下,又安有護不得的道理?”

他從前邁不進這道朱殿高檻,也見識不到,有多少衣冠楚楚的男人對女郎明裡暗裡的凝視。今日這場夜宴上,有人攀附她,有人忌憚她,有人偷覷她,還有人覬覦她......畫舟獨處?內殿獨留?賜婚?國事?呸!胤奚眼裡黑瀾深湧,這些人憑什麼拿女郎的名聲與婚姻當作權力的博弈?

他既然在此,就要替她辯一辯。

這張穠麗絕倫的臉,這份慷慨敢言的風骨,頃刻間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。

挽郎出身的胤氏子從前氣勢不顯,是因為他甘願做一道影子,襯托謝瀾安的日月之明。但當他想要展露鋒芒,誰也遮不住他的光采。

目光越過一個個臉上仿佛叩著麵具,成了啞巴泥胎的臣卿,胤奚與謝瀾安目光相接。

他滿腹的激忿忽又化為酸楚的心疼。

在他心裡至高無上的人,憑什麼要受這種窩囊氣?

旁觀的人不知胤奚心中所想,滿朝文武,無一人敢正麵駁斥大司馬,聽見狀元郎擲地有聲的護主之辭,不禁在心頭道了聲:好肝膽!

陳勍的臉色,卻並未因胤奚解圍而變得多好。

恰恰因為解圍的是他,皇帝心底更覺不舒服。

楚清鳶的拳心緊了又鬆,不動聲色地望向縱容胤奚在高殿上隨心而為的謝瀾安。

他看見她舒坦地飲了口酒,甚至還愜意地笑了一笑。

針紮般的疼痛一下下刺著楚清鳶的太陽穴,他的記憶回到三天前那場雪裡。

當時他正處在祖墳被掘的崩潰中,眼前卻出現一幅不屬於現世的畫麵。

那是陽春三月的玄武湖畔,一位英麗韶秀的小公子從湖光山色中走來,一步步到了他麵前。

與現實中發生在斯羽園的情形不同,小公子接過了他自薦的文章,眼裡閃過驚豔之色。

春光映入小公子的劍眉星目,耀眼得讓人難忘。

那是年十九,著華裳,未及弱冠的謝瀾安。

“這曲《行路難》的難奏之處,關要在轉折之音。”幻境推衍,又變成了謝府養鶴台前的庭院。謝瀾安俯身按著他的手指,鬢發挨在他頰邊,手把手教他撫琴。

她猶然是男子的裝扮,聲音低沉,唯眼明如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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