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瀾安瞬間就領悟了二叔的意思。

元日不設宵禁,城中設了鼇山燈會,一直熱鬨到秦淮兩岸。謝家的馬車從燈火幢幢的樓台古寺前掠過,這種話,也隻有在跑起來的馬車上才能說。

謝瀾安神情古怪地忍了半晌,終於忍不住一樂:“家裡的謀士娘子暗示我改天換命,二叔你又問我想不想再進一步……我謝瀾安,就那麼像亂臣賊子?”

昔日蜀先主聽見這種試探,尚且驚雷落筷,也隻有她,天大的事也當成玩笑聽。

謝逸夏唇角含笑,肯定地點頭:“你不是做臣子的料。”

這是個不能折腰屈膝的天之驕子,又教出另一個十足十像她的桀驁之徒。

她那份狂,是打心眼裡覺得“天老大,她老二”,橫行於世無顧忌。後頭那輛車裡的小子呢,有樣學樣,今夜隻差把“女郎老大,他老二”寫在臉上。

這樣的人,肯對誰俯首稱臣?

他家侄女有將皇權宗親放在眼裡過嗎?曆觀含靈入仕後的種種作為,不是她在依附皇帝,而是皇帝在依附她。

沒有她出山,皇帝至今還蜷縮在太後與庾氏的陰影下,惶惶不可終日;

沒有她獻策,江左到今天還是士庶之隔如天淵,門閥林立、世家專政、寒族庶子無出頭之日的浮靡氣象;

沒有她製衡,今夜宮宴上,縱使除掉了外戚、鬥倒了丞相,也不過是換個人來欺負小皇帝。

可皇帝卻如此天真,自信於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權力,才過上兩天好日子,根腳都沒立穩,便想過河拆橋,攏一攏他謝家的羽翼。

皇帝在筵間,又想打壓他又想拉攏他,黠雛手段,有如兒戲。

或許權臣願意侍奉這樣一位愚主,好騰出餘地讓自己為所欲為。然而以含靈的驕傲,能忍受屈居於蠢物之下嗎?

謝瀾安不由失笑。

這手握重兵的,果真沒一個純臣啊。若說“不是做臣子的料”,她和二叔彼此彼此。

她有一下沒一下撚著銅錢,沒有先回答謝逸夏,反問道:“且不提謝家,二叔,假如今夜褚嘯崖帶進皇宮的府兵不止於此,蓄意宮變,會發生什麼?”

謝逸夏怔了瞬息,伸出一根手指:“皇帝若遇險,以會稽王為首的諸位藩王,必群起而攻北府,爭奪皇位。褚嘯崖不會讓皇位旁落彆家,自會大開殺戒,血染金陵。謝家在這種情況下難彌多方之難,也隻能擇機加入這場變亂,爭取最好的結果。”

謝逸夏看著謝瀾安,又伸出第二根手指,“皇帝若僥幸脫難,那麼他必治大司馬死罪。北府向來隻認褚家旗,屆時全力反撲,與金陵開戰,結果……大差不差。”

無論臣弑君,還是君殺臣,都免不了一場血海漂杵。

“而換成我謝家先動也是一樣,需要在降服北府勢力之後,才能順利入主。”謝瀾安隨口列出第二種可能,輕淡的語氣,仿佛隻是談論今晚的菜色。“退一步說,即便我們能兵不血刃拿下褚

嘯崖……”

謝逸夏負手敲指:“你是想說,一旦北府對尉人的震懾喪失,北尉便會趁著南朝的內變反攻。”

“那麼——”謝瀾安不知何時已斂起玩色,嗓音微沉,“‘八王之亂’的慘禍就可能重演。朝中才捋順的治政方略、初見成果的寒族策舉,以及方見清明的公田稅賦、土斷黃籍,都將在變亂中付之東流。”

公室內亂,衣冠南渡,是所有大玄臣民心中的痛。

他們的洛陽,他們的長安,他們的中原,至今還染著胡虜的膻腥之氣,在胡茄異音中被塗脂抹粉,不曾回歸漢家的懷抱。

而今北尉好不容易被豁開一條口子,發生了兵亂,南朝不說一鼓作氣蕩平胡虜,至少要保證內政修平,國庫充盈,不能步北尉後塵,自毀長城。

治大國如烹小鮮,怕油鍋煎碎了魚皮,就要謹慎翻動。

這話對於心誌磅礴無涯、恨不得一日就能展翅淩宵的豪傑來說,未免太溫吞太無趣,可是對治國而言,謝瀾安認可這個道理。

謝逸夏沉默了片刻,“是以,吾女非不想也,非不能也,實是不願?”

“一聲萬歲值幾錢?”輕薄的五銖錢在謝瀾安春蔥般的指間靈活翻動,她目光縹緲,仿佛想起一些極久遠的事。

“叔父問得坦誠,侄女今日也說兩句心裡話。與上古明君相揖於千載之上,魂晤神交,共列青史,吾所願也;使百萬黎民不知萬歲而能平安度過百歲者,亦我所願也,二者若隻能擇一……

“寧棄死後萬古名,不舍眼中萬物春。”

她重活一世,是有恨怒,是含不甘。

可踩著白骨廢墟君臨天下,不是她想要的痛快。

謝逸夏神色動容。

他坐在馬車裡,恍惚回到了兩年前的新枰齋中,當時含靈與他也有過一場豪氣乾雲的交談。

那時她才換回女裝不久,用那雙英麗的眼眸直視著他說,非女子不如男子,而是世道從未給女子同等公平的機會。而她所行之事,她所到達的高度,便是“女子”可以到達的高度。

她當時放言:中原久失,克在我輩。

也是那一日,含靈勸他戒了五石散。

比起當年的鋒芒初露,謝瀾安此夜表現得冷靜沉澹,隨口談論著天命所歸,仿佛還不如手上那一文錢吸引她的興趣。可是謝逸夏分明覺得,今時今日的謝含靈,就是當年當日的謝含靈,沒有一丁點的變化。

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。

因為一個人不論老少貴賤,經過兩年時間,身上總會有些改變的痕跡。比如豐年這兩年個頭竄高了,神略更顯沉穩了,他自己雖然尚不覺筋力衰退,酒量相較於兩年前卻也淺了。

而含靈這兩年不斷開拓新法,官階連年高升,這對她心性的磨煉不可謂不大,她本該是成長最明顯的一個。

可是沒有。

她當初立足在什麼高度上,今日仍在那裡。

她的原則沒有降低一分,這謝逸夏能理解,然

而她的心在光陰的洗禮中也不曾升高一線,內核不曾偏移絲毫,這就十分不可思議了。

就好比世上人人心境如水,隨事浮沉,唯有她的心像玉石般穩定,不受人性好惡的偏倚乾擾。

謝逸夏唯一能想到的解釋是,除非含靈從一開始的著眼點,就在至高處!

因為至高無上,所以不會更高了。

謝逸夏在隱微的觳觫裡默默一笑。

過去兩年戒除五石散的過程,他沒跟任何人提起過。旁人目中所見的,無非是謝刺史從前頗嗜此物,一朝決意不碰,便說到做到,再次現身人前依舊是大袖飄搖的風流名士。

其實過程中的痛苦,遠非一般人能夠想象。謝二爺多少次在榻上打著擺子,津涎乾燥地想要再服一劑,隻因想到他承諾了含靈,自己總不能輸給侄女,才一次次挺了過來。

過去他以為自己的毅力是出於信諾,卻不曾深想過,為何他從心裡不願忤逆含靈。

帝王之心。

便是天地之心。

天之高高於皇權至尊,地之厚重於九重宮室,使人伏首而不違。

也許連含靈自己都忽略了一件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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