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早起,宮裡的秉筆公公親自登門,將新晉榜首與次首的金花帖子送到府中。
所謂金花帖,是禮部專門為進士科前十名準備的賀帖。以禦紙署所出的五寸黃花箋做底,泥以金粉,上書考生姓名、名次,以及當屆的主考座師、狀元之名,再由宮人送到十人家中。
胤奚和百裡歸月同在謝府,這兩份榜帖,自然便送到了謝中丞府中。
胤奚起得早,打底一件白紵圓領禪衫,外罩藕絲色夾袍,迎出前廳。
他接下帖子,又替病中的百裡娘子代接金帖,頷首向秉筆道謝。
秉筆見狀元郎行止如儀,特意往那張姣容俊貌上看了一眼,含笑道賀。
岑山向秉筆送上兩枚圓鼓的荷包,秉筆哎喲一聲,不敢在謝氏門庭前托大,揀著好聽話說:“長史折煞老奴了不是,能有幸沾一沾狀元郎的才氣,便是奴才修來的運道了。郎君一表人才,將來仕途必定不可限量。”
說到此處,秉筆又提醒了一聲:“狀元郎卻彆忘了,辰正時分要去尚書省錄籍。”
錄籍指的是新科及第的進士們去戶部,由戶部侍郎詢問進士父、祖之諱,官至何品、三代從事等等,白紙黑字歸檔。
總歸是身份不同,禮儀流程必不可少。胤奚當下應了,岑山堅持將謝銀送上,秉筆公公推拒幾回,方才喜笑顏開地接了下來。
送走來使,胤奚眼風隻在那張殊貴的帖子上掠過一眼,問山伯:“那賞錢的花銷……”
岑山失笑:“郎君在府裡住了這麼久,還這樣多心。給宮裡的打點是家主事先吩咐好的,郎君安心便是。且等著吧,這隻是第一批來人,接下來還會有宮裡給狀元的賞賜、各種宴集的請帖……到那時小郎君若還願意搭理仆,再計較賞錢不賞錢的吧。”
這後一句話,自是玩笑了。謝府的一等大管家豈會貪圖一點賞錢,他不過是瞧胤奚爭氣,一飛衝天後又安守本分,不張不狂,心裡頭高興。
這時玄白搓著手從家主院外過來,看見胤奚就問:“主子尚未起嗎?”
他和允霜如今都不進主院值夜了,上院裡都是女衛。
胤奚摸了下鼻頭,支唔說:“昨晚女郎飲多了酒。”
玄白狐疑地審視他,“昨晚你喝得比較多吧?沒耍酒瘋吧?”
岑山微一吟笑,不等胤奚說話,開口轟人:“去去,沒事乾上馬房喂馬去,你招他,你打得過他嗎?”
“什麼,說我打不過他?”玄白瞪大眼睛,這家裡有主子一個偏心眼就夠難的了,“山伯,到底誰才是你從小看著長大的人?來來,兄弟,咱倆練練。”
胤奚隨便撥開玄白的手,往上院的方向望了眼。
昨夜迷燈醉影,尋山訪桃,他便如誤入蓬萊的醉生,求聽昆山玉碎鳳凰泣……好似,隱約間也聽到一聲,但隨即肩膀就被咬了。
衣衫覆蓋處還殘餘著輕癢,他今個想膩歪卻也沒時間了。
胤奚轉頭對玄白叮囑
:“莫吵了女郎休息。待她起來,轉告她我去尚書省錄籍了。”
玄白麵色古怪。
胤奚神色自若地報備完,出了門。
上院正房裡,束夢在落地罩外守著簾角垂遮的床帳。
昨夜三更過,她見胤郎君離開主屋,沿畫廊回了東廂,鬆了口氣,這才敢進那間燈燭儘滅的屋裡服侍,卻見娘子已經落帳歇息了。
她不知道的是,胤奚在離開前為她家娘子重梳了頭發,侍奉了溫茶,可惜不能為女君寬衣舀水,伺候洗浴,隻得彬彬有禮地道聲晚安,退出重帷。
束夢正神遊天外,便見那帳幔輕動。
束夢忙輕手輕腳地近前,“娘子醒了?熱水備妥了,娘子先飲些蜂蜜水,還是桂棗湯?”
蜂蜜桂圓都是解酒物,謝瀾安沒挑起簾子,要了盞龍眼湯潤喉。
隔紗一道朦朧影,她聲音微啞:“備車,車上備些糕點,我路上用。”
·
卯時三刻,胤奚持帖入了外宮門,在尚書省的戶部公署外,看見許多在此等候錄籍的同年。
清寒的晨曦落在他無瑕的臉上,諸生見到榜首,自發讓出一條路來。
楚堂和位居榜末倒數的文良玉對視一眼,笑著不敢搶他風頭,放慢腳步與他拉開距離。胤奚向眾人回禮,斂袖自若地走到隊伍前方。
他來之前,站在隊首的是楚清鳶。
昨日回家後,他坐在琴邊一夜未眠,時而撫撥琴弦,時而回想那聲“青鳶公子”。今朝宮使上門送來金花帖,楚清鳶翻開,隻見帖首赫然寫著狀元的大名,心煩意亂,食難下咽,早早便出門等在宮門外了。
這會兒看見正主,楚清鳶嗬出的氣兒都是寒的。
胤奚本沒想開口,見他腳步挪得慢,氣度從容道:“年兄不動也不妨。”
楚清鳶讓開身,盯著他說:“各人有各人的位置,榜首請往前站,站穩了。”
胤奚笑而不語,站定後十指指尖輕搭,思索王家下一步會如何應對。不多時,部裡的掾屬請諸人入內。
禮部侍郎身著紫紅官袍,看了眼排出過道的長隊,對這些天子門生例行公事地道賀。而後坐於案後,濡墨執筆,筆下是一冊空白籍簿,開始詢錄:“進士科甲等頭名,請問尊名?”
如今朝中還不知曉“胤衰奴”這個名字的,寥寥無幾,隻是不能無此一問。
胤奚方欲回答,知事在外道:“中丞大人?”
胤奚立即回過頭。
謝瀾安身罩一件黛色薄氅進來,直接走到錄籍侍郎的位置,氅底帶起一陣風。
她不看彆人,指著侍郎手中筆管,勾了下手。
侍郎一愣,連忙起身讓坐,又慢半拍地雙手持狼毫遞與謝中丞。
謝瀾安拂氅坐定,轉了圈筆,清冷不含情愫的眼波落在胤奚臉上,“名字?”
“謝中丞竟親自來給我等錄籍……”
背後的舉人已經忍不住激動地輕聲議起來。胤奚往
謝瀾安肩上圍著的銀腋風毛領子看了眼(),??鶴????()_[()]?『來[]%看最新章節%完整章節』(),穩聲答:“胤衰奴。”
謝瀾安問:“表字。”
“無字……不,有,鸞君。”胤奚走了下神。昨晚他記著女郎要上朝,特彆留神沒在脖子上落下痕跡——應該沒有吧?
“胤鸞君。”謝瀾安輕輕念了一遍,將胤奚的心刮得起了毛邊。
“年紀?”
他垂睫看著握筆的修長手指,“符安二十八年生人,年二十二。”
“父名?”
“先考諱上滿下倉。”
“母名?”
案側的侍郎一愣,忍不住低聲提醒:“中丞,錄籍不書母諱。”
謝瀾安轉眸看向他,“今上以孝治天下,為母劬勞,人倫大義,書父不書母,天地也不容。這屆闈考的禮式尚無成規,皆是由諸臣博文約禮,共同商議,或者侍郎來談一談高見?”
她聲音並不疾厲,侍郎卻下意識避開那雙清凜的眼睛,忙道:“一切聽憑中丞之意。”
胤奚說:“先慈姓柯。”
“祖父名?”
“先祖胤公諱季。”
“祖母名?”
“先祖母張氏。”
“父輩從業?”
“挽郎。”
這兩字一出,廳閣中再度響起低低的訝聲。
很多人見胤奚年紀輕輕,風姿出眾,卻沒料到他出身如此之低,連耕讀之家都不是。
胤奚卻早已沒了當年在斯羽園當眾道出來曆的窘迫。
他的目光隻描摹著謝瀾安,看她一筆筆認真地寫下他的生辰年月、親眷姓名,眸光浮沉——坊間隻有寫合婚庚帖時,才會如此。
心像被太陽吻中一樣炙熱,有一股立刻抱緊她的衝動,可惜眾目睽睽,咫尺遙遠。
與胤奚一樣目光沒離開過謝瀾安的,是他身後的楚清鳶。甲等第二名百裡歸月的籍帖,謝瀾安從家裡寫好帶來了,待她錄完,楚清鳶壓住翻騰的心緒上前一步。
他仍不知自己為何無師自通了琴技、為何腦海中回蕩著謝娘子的聲音……但他確信這一切的反常,一定與她有關。
謝瀾安卻在這時撂開了筆,站起身。
“接下來便按這個範式詢錄。”她回頭向戶部侍郎交代一句,便向外走。
不止楚清鳶愣了,其餘心懷期待的進士們都愣了。
片刻後眾人才恍然大悟,原來謝中丞今日隻為狀元一人而來。
她擺明了就是要抬舉他。
她要來,任你幾品官都要讓座,她要走,眾人也不敢挽留,隻能恭敬地道聲恭送。謝瀾安走出戶部署院,已完了事的胤奚後腳跟出來。
他規矩地停在女郎六尺開外,輕輕一揖。
從旁人視角看去,是一幅良士答謝貴主知遇之恩的畫麵,殊不知胤奚開口問的是:“早膳用了嗎?”
“用過了。”謝瀾安看了看胤奚的臉,“今日起得早。”
() “沒睡。”胤奚說。()
豔???煜?敧N??鞏沏????獔?靟????????げ虎???癑鶥???????艙鱧??????慷???????虎?
⑾晏閒提醒您《換回女裝後全京城追悔莫及》第一時間在[]更新,記住[()]⑾『來[]+看最新章節+完整章節』()
“肩膀疼。”他禮貌地尋出個理由。
不遠處進士們還排著長隊,謝瀾安乜他,就此打住這個話題。
巍峨的宮殿翬頂在朝光中熠熠生輝,其中就有謝瀾安上值的禦史台,她向朱牆那邊揚了揚下巴,“向往那裡嗎?”
再有一個來月便過年了,年後吏部會對這批進士銓選授官。不說人人都有望授任,但前三甲一定會得到禦前殿試的機會。
胤奚隨著她的目光看去,沉默須臾:“從前很向往。”
因為裡麵有謝瀾安。那年中秋胤奚第一次被帶進皇宮,仰望著肅穆的鳳闕高台,覺得遙不可及,害怕終有一天他連女郎的背影都望不見了。
而今身在其中,發現這九重高天,也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不可逾越。
謝瀾安一笑,“且不說那麼遠的,之後你們要去拜謝座主,參謁丞相,還要參觀太學,祭拜孫夫子像……有得你忙了。”
錄完籍的楚清鳶從朱檻邁出來,遠遠的,看見那兩個人麵對麵說話。
衣著是雪墨兩色,卻融著同一派瀟灑風神,站得並不算近,偏有外人摻不進去的親近。
楚清鳶殘廢的右手隱隱作痛。
·
羊腸巷擺了三日流水席,胤家老宅門前炮竹紅紙滿地。
街坊四鄰隻要願意,不用隨人情,都可以攜老帶幼上桌吃飯。
左鄰右舍沾了好處,有誇胤家郎子出息的,有感歎他阿爹阿娘修了造化的。胤奚說是吃百家飯長大,其實隻是在阿娘病故後的幾個月裡生計艱難,後來他不願看彆人臉色,自力更生學會煮飯,便再沒討過彆人家的口糧。
縱使有欠的,在那場大火後,他拚命賺錢將銀子賠給受驚的四鄰,也都還清了。
在家門口擺這場席不是為了炫耀,是想著假使爹娘在天有靈,看到兒子長了出息,定會高興吧。
胤奚在老宅裡拈了香,插進父母神位前的香爐,敬告道:“爹,娘,孩兒考中了今科榜首。因為孩兒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人,我如今一身所有,皆蒙她所賜。請你們在天之靈,多保佑她。”
胤奚不知想起什麼,忽然臉紅,望著娘親的神牌扭捏了一下。
“爹娘疼我,什麼名份宗祧的,都不重要,對吧?”他小聲自語,“入,入那個婿的,我現在還不敢想,隻求能長長久久伴在她身邊……”
他得了宮中的賞賜,有文房一副,宮緞三匹,並一萬錢。折合成白銀便是一百兩,除去流水宴和為父母修塋的花費,餘下的家當,全被胤奚買了上好的紫竹料,與一幅明光錦扇麵。
他手巧,自己削竹題寫,親手給謝瀾安做了一把手玩扇。
這些東西謝府都有,可那不是他的心意。這麼久以來,他都沒給女郎送過什麼禮物。
() 扇子送到謝瀾安手裡,謝瀾安掂了掂,若有所思,“沒送過彆的東西,嗎?”
胤奚那狀元郎的頭腦一瞬即悟,忍不住抱著女郎親了她一口,枕在她肩上軟綿綿地問:“這個也算嗎?”
場麵上滴水不漏的人物,黏起人來像妖精附體。謝瀾安揮扇子扇他睫毛,想了想問:“買了這個,家當就不剩什麼了吧?”
胤奚坐直身體,很有交代家底的自覺,點頭說:“女郎收留我。”又問,“這扇子,還能入眼?”
謝瀾安當下沒回答,隻是這日午食後,玄白抱著自己的腦袋回到後罩房。允霜問他怎麼了。
玄白齜牙咧嘴:“主子叫我去,拿扇子當當當敲了我七八下,我還以為自己又嘴欠了呢,結果主子說,扇子挺--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