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荊州學政有你二叔把關,三吳有你舅氏周全,青州有崔先生,會稽襄王在東南助力宗室,北府大司馬也願成全寒人,這幾處出不了亂子。”
荀尤敬抿了一口謝瀾安帶來的謝府自釀的杏花酒,咂唇感受著甘綿的滋味,與她劃著指端下的地輿圖分析:
“至於南豫、南兗、江、寧、湘、蜀幾州,可能設卡的地方,你事先有所警覺,不怕繁瑣地派人去督查,這很好。”
謝瀾安將壇裡剩下的酒灌進老師的寶貝黃皮葫蘆裡,長眉掩著峻色,說:“猶恐防範不及,使一清白義士陷鷹爪之下。”
荀尤敬聞言,神色動容。
大玄哪怕被胡賊分走了半壁國土,疆域內的州郡鄉縣亦是紛繁如蛛網,居於其中的民眾何止百萬計,清清濁濁魚龍混雜。天網恢恢,尚且有疏,含靈卻立心不使一人受屈。
強求這種明知不可能達成的結果,可不像她這樣的聰明人會鑽的牛角尖。
便換成荀夫子自己,明知無萬全,便不求萬全,也隻不過儘人事聽天命而已。
荀尤敬神色柔軟地撫摩著光滑的酒葫蘆,這孩子,雖然在他麵前總說自己是憑心而為,不認什麼心懷天下的高帽子,然這顆心,卻正是一顆懷仁之心啊。
弟子不必不如師。是他老頭子的銳氣不如弟子嘍。
荀尤敬說:“來路受阻的學子們需要援手,那些能順利入京參試的舉子們,更要仔細核對身份。”
謝瀾安想了想,沒有冒然開口,“老師請講。”
“你和王家打著賭,王家自不會將相位拱手讓人,他想讓你輸,便會在女學子身上做文章。”荀尤敬隻有在學生來看他時,才能暢快地喝幾口酒而不被妻子念叨,眼下偷瞄了眼正在織布的衛淑,將一口杯底一嘬而儘,接著說,“壞女子名聲是最容易的,從風月事下手,這是其一。其二,”
老夫子的目光深邃一瞬,“還要警惕學子中混雜敵國間細。”
謝瀾安眉心輕動,一點就通:“除了北邊的鮮卑人異族特征明顯,北朝漢民與我朝百姓並無相貌上的差異,若由得北邊細作冒充成學子,再中舉潛入官僚之中,對大玄便是蟻穴毀堤之患。這其中又有真假之分,真的,要從戶籍學籍三代祖業上嚴查,假的,便是對手故意安排的,意圖用一個隱患否定整個策舉製度的可行性。”
荀尤敬凝重地點頭。
萬事開頭難,不止是難在人力物力財力,而是溝壑下藏著魚龍混雜,朱階上又有人想混水摸魚。
“含靈,”荀尤敬看著謝瀾安,是提醒也是勉勵,“想憑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道,很難。”
謝瀾安也認真點頭,卻微微一笑:“好在我不是一個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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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些人竟敢假冒娘子的名義設驛館拘押學子,真是罪大之極!”
賀寶姿帶領一隊人馬,才在汝陰一座小城中破除此地府尹的伎倆,接應出二十餘名學子,轉即又往鄰城探查。連鐵
妞兒這樣的老實人,都忍不住在路上大罵,同時也忍不住擔心。
“咱們這樣一地一地查過去,能趕在初試前將學子們都接上嗎?()”?鹙????啜?“?N???纘??げ葶?????入げ葶????鶊??[()]?『來[]%看最新章節%完整章節』()”
賀寶姿策著馬,額上汗不及擦。她心裡不想這許多,她既然領了娘子的命令,那麼眼之所及,足之所踏,便要一處處崎嶇平過去。
但她不能不安撫怒火盈胸的武衛們,於是揮鞭指天,高聲道:“急什麼,現在才是春日!”
陽春三月的日光平等地灑在每個人身上,震地的蹄聲帶著馳風掣電的速度,仿佛能平山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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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裡下了一場急雨,清早,粉白的含桃花零落滿地。丫頭透過高稼房間的支窗給她送飯時,聽見屋裡響起一道沙啞的嗓音:
“小穗,哥哥回來了嗎?”
高望夫婦怕女兒牛勁兒上來,一個人偷偷跑出去,便把高稼鎖在閨閣裡,勒令她反省。一日三餐就由家裡的粗使丫頭送進去。
小穗一聽這聲音眼圈就紅了,她知道娘子在屋裡哭了一宿。
她不敢回答。高稼便明白了,“哥哥知道了,但他不敢來見我,是不是?”
從前她一直覺得爹娘不偏不倚,對她和哥哥一樣好,原來那隻是因為她沒有觸及到哥哥的前程利益。
阿哥也很疼她,可原來那疼愛也是有前提的。
小穗沒讀過書,不懂得為什麼小娘子有上進心,老爺和夫人反而生那麼大的氣。可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啊,事到如今能怎麼辦呢,服軟總是不錯的。小穗揉著眼睛勸:
“娘子先吃飯吧,千萬彆糟踐了身子。既然老爺和大郎君都不同意娘子去,那娘子就彆去了。京城……京城是很好,可哪比在家自在呢。娘子在家,春日製胭脂,夏天遊河堤,秋來拜織女,冬天折梅枝……日子不是照樣快活嗎?”
小婢子搜腸刮肚想開解娘子,忽見天邊出了彩虹,亮著眼睛指著天邊說:“娘子快看,你不是最喜歡看彩虹了嗎?”
高稼的眼淚流乾了,她睜著那雙乾涸的眼睛,透過方寸的窗口,也隻能望到一線的天。
“小穗,你知道雌霓嗎?”
小穗茫然搖頭。高稼說:“你看到的那道彩虹,在書上叫‘雄虹’,它的外圈還有一層不那麼亮的暗淡虹影,叫‘雌霓’。雌霓,常被世人所忽。”
唯有道教祖師老子說:知其雄,守其雌;知其白,守其黑。
水利萬物而不爭,女孕天下而無名。這一夜的高稼想了很多,她生命中的至親在她眼前換了副麵孔,她人生前十六年的認知全部粉碎了。她在哭累之後也懷疑過,是不是真是她錯了,是她過於自私不體諒家人了?還是她本就不該讀書明理,養高了心氣便會生出無窮的煩惱?
可是當黎明的清輝漫上瑣窗,高稼靈台豁然清明,她抹掉眼淚——錯的根本不是她,而是不允許她用自己的智慧走出去,不允許她為自己做主的父母兄弟啊。
() 弱水不爭(),襎?()?『來[]*看最新章節*完整章節』(),則萬物驚風瀾!
女子無名,名,則天下聞清聲!
她要學謝瀾安!小穗遞進窗台的手腕被抓住,她抬起眼,看到小娘子不知因恐懼還是激動漲紅的麵頰。
高稼顫聲說:“小穗,你幫幫我吧。”
當晚,三更梆子響過,高稼的屋閣裡漆黑一片,小軒窗卻被無聲支開。小穗貓著腰從廈屋出來,往窗戶下墊了幾個布墊子。
後院角門已經被小穗提前下了栓,她在高稼窗外半扶半拉地將小娘子接出來,而後帶她往後門摸。
小穗比高稼還小兩歲,也不知自己哪裡來這樣大的膽量。可她一看娘子哭就跟著難受,心想還不如遂了娘子的願,大不了她也被關幾天柴房,老爺總不見得打死她。
高稼悄無聲息地來到後門,胸腔子咚咚地跳,緊係在她背上的包裹裡,裝著她屋裡能找到的所有散碎銅錢和幾根銀箔釵子。至於離家後怎麼辦,走一步看一步吧!
今夜的月亮朦著團風暈,使白日裡一條短短的小巷,也仿佛陷在無儘的混沌裡。可高稼一踏出門檻,便覺得自己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氣。
她頭也不回。
然而還沒走幾步,一條拉長的人影從後麵追趕上來,聳映在高稼的繡鞋旁。
少女悚然回頭,她的哥哥高友直一手提著燈籠,臉色幽幽地看著她。
“妹妹你回來。”高友直扯出一個溫和的笑,兩眼鎖著高稼,掌心卻不覺攥緊。
“哥,讓我走吧。”高稼啞聲央求,“我絕對不會說出你的事,我隻是想為自己考一考......”
“阿稼,求你也為我想一想。”
隔著一隻燈籠的光程,高友直的臉籠罩在一層混沌的陰影裡,“你展露出才學,若有人通過你的文體發現我的舉試文章是、是......怎麼辦?我是咱家的希望,好不容易才得了個秀才出身,我不能前功儘棄!”
高稼苦笑一聲,文試是她代考的,他哪裡好不容易了?
她在高友直的注視下慢慢後退,堅決的目光無聲說著一句話:我一定要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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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勃然,你有必要將我父母親也請來嗎?”
參軍府,前一日顏景若剛安撫好自己的兒女,轉天便見雙親冒著雨天乘車趕到家中。
那一刻,她對丈夫的失望到達了頂點。
“為夫勸不動夫人,隻好請嶽丈嶽母來評理了。”王爽仍是那副好脾氣的容色,對二老苦笑作揖,“嶽丈,嶽母,小婿自從迎娶阿景後,家中院宅清淨,對阿景可謂一心一意。當然了,若小婿還有哪裡做得不夠好,我願意改,夫人說什麼我便改什麼。可是孩子們離不開娘親啊,還請二老勸一勸阿景,讓她莫要任性了。”
可這一回任憑誰來勸,顏景若都鐵了心要入京參試。
“孩子們並非不通道理,言傳身教,好過巧言欺弄。王勃然,你心眼如針,也算男子漢大丈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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