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廢九品,擢寒人,說起來容易……”褚嘯崖慢慢思量,“小娘子莫不是又在誆我吧?”

謝瀾安笑:“我特意來此,難道就是為了消遣將軍?我要做的事,有不成的麼?”

她神采燦熠,彎起的眼尾藏著一把鉤,輕易鉤中褚嘯崖的心神。

他知道這話不假,他曾以為庾太後黨閥堅固,會壓製小皇帝壓到太後老死,謝瀾安卻用一夜顛覆了這種勝勢;他也曾以為士族盤根錯節,是屠戮不儘的,謝瀾安卻能在三吳那深山惡水,逼著世家吐出產業......

正因為如此,褚嘯崖從前是喜歡這女子的身家,但如今看來,他是越發喜愛她這個人了。

褚嘯崖也不傻,深知釣魚要放線的道理,漫不經心地問:“那女郎要我做什麼?”

謝瀾安說:“大司馬不用做什麼。”

褚嘯崖一愣之後,隨即會意。王翱那個老王八還坐鎮在朝,謝瀾安要殺世家,他這丞相首當其衝,豈會袖手旁觀。

等到力不從心,王家說不得會勾連自己許以好處,先聯手滅掉謝氏。

原來如此。

真是步步想到後手啊。

褚嘯崖擱肘在膝,向前傾身,似獵豹進食前遊刃有餘地玩逗獵物:“可我與娘子你合作,或與王氏聯手,並無什麼不同啊。”

謝瀾安:“開策舉則寒人興,廢策舉則一世受世家掣肘,沒有不同嗎?”

“求人辦事,總要給些甜頭吧。”

“求?這事對大司馬有百利而無一害,我還以為大司馬要謝我。”

“話不是這樣說,”褚嘯崖盯著她雪白的手掌,慢慢探手,“我褚嘯崖從不做蝕本的買賣。”

謝瀾安擲開手裡的果子,眼中冷光淩淩:“那閣下,去荊州找我二叔提親試試啊。”

拿西府壓我?褚嘯崖動作頓了一刹,舌舔牙尖,兩腮橫肉向耳際咧開:“女郎總不能永遠不嫁人吧?隻要本帥有意,誰敢跟我搶?”

砰!帶甲的身軀被摜到地麵,激起塵土飛揚。胤奚在帳外空地上曲腿死死壓著褚豹,目光森戾。

半刻鐘前,褚豹在眾兵將的起哄中卸了刀。

褚家幾個兄弟,除了幺子之外都繼承了褚嘯崖雄壯的體格,再適合近身肉搏不過。褚豹優勢明顯,可是胤奚不要命。

兩人甫一交手,褚豹便憑借豐富的沙場經驗,鎖住這細腰乍背的小子的進攻線。胤奚硬扛褚豹勢大力沉的拳頭,半聲未吭。幾拳後,褚豹都懷疑這小子叫他打沒氣了。就在他緩手確認的刹那,胤奚眼神一凜,擰肩用寸勁將褚豹撂翻。

胤奚如影隨形地撲上去,手刀毫不猶豫斬向褚豹甲衣唯一覆蓋不到的脖頸。

褚豹蹬腿一下子沒站起來,憋屈地偏頭躲避,胤奚順勢將巴掌甩在褚豹臉上。

他青腫的眼眶下眼神寒冽,那簡直不是瞳光,而是一圈細密的獠牙。野獸巢穴被入侵時,需要憤怒咆哮嗎?不,隻有咬死不放的凶狠彰顯著它

的占有欲。

四周噤寂,這一巴掌,搧的是整個北府營的臉。

之前還給少將軍喝彩的兵士們如夢初醒,紛紛抽刀:“放肆!”

玄白等不甘示弱,同時亮刃。掀帷而出的謝瀾安正好看到這一幕。

她手指輕敲扇柄,餘光將身旁褚嘯崖陰睛不定的神色掠入眼簾,沒事人般開口:“小孩子玩鬨,用不著插手——大司馬說是不是?”

胤奚抬頭看了眼女郎,在褚豹耳朵邊吐掉一口血水,鬆開勁站起來。

這等侮辱褚豹如何忍得,下一瞬怒然躍起。

褚嘯崖斷喝:“夠了!”

他的兒子在自家地盤比劃輸了,確實讓人窩火,但為將者在眾目睽睽之下轉手偷襲,還如何建威立信。

他目光沉鷙地盯著胤奚,這青衣不知是個什麼角兒,看起來像謝瀾安的寵,久聞老謝家護短,他今日倒想見識見識。

“謝娘子身邊有能人啊,我看此子是個行伍材料,不如留他在北府,好好磨礪一番。”

“我身邊的人,入不了大司馬青眼。”謝瀾安往胤奚身上掃視一圈,除了臉上掛著幾道彩,暫且未見行動有礙。她說,“衰奴過來。”

胤奚眸中森色依然,警告地盯著褚豹走到謝瀾安身邊。

褚嘯崖麵色沉鬱不定:“我若一定要留下一人呢?”

若是平常鬥狠,輸贏都好說,可這巴掌偏偏打在他兒子臉上,兵士們都在看,謝家人如果不給出個說法,他這北府之主的臉麵往哪擱?

褚嘯崖話音才落,旗杆上的軍隼猝然一聲鳴唳。

大司馬抬起眼,隻見一隻水墨相間的猛禽掠動著長翅,在營地上空盤旋。

——郗家養的海東青。

京口離京城不過五舍距離,快馬一日可至。謝瀾安人未到京師,已經有援手來迎了。

平心而論,褚嘯崖不懼郗氏,隻是他忽想起謝瀾安方才在帳中的言辭:“古人有言,匈奴未滅,何以家為。我即便要嫁,也必定嫁給一位克複神州的大英豪。而今南北眈眈對峙,大司子膝下非無子,手中非無兵,身非無勇力,又正值當打壯年,丈夫壯誌與閨閣小意相較,孰輕孰重,何必急在一時呢?”

這口才真是好,餅也畫得真是大。褚嘯崖明知是餅,卻不得不承認謝小娘子這話正合了他壯誌饑餐的胃口。

赫赫戰功立到他這個地步,於朝廷而言是封無可封,於他個人的欲壑而言,一城一池之勝,又怎麼比得過動世之功,彪炳青史呢?

更關鍵是謝瀾安最後一句:“有我謝含靈在朝堂一日,大司馬北伐,後顧必無憂!”

北府兵馬雖盛,卻無法獨立於朝廷之外。大軍一旦征發,後方的糧草給配、傷藥保障、以及鄰州的調動配合,都對戰況有不可忽略的影響。

她敢如此作保,換北府一個合作的機會,比從前要斡旋於庾太後與王丞相之間,施展空間實已大了很多……

“大司馬如果想好了,我們便告辭了。”

謝瀾安打聲呼哨,海東青高翔下覽,她豎扇向褚嘯崖輕揖而去。

褚豹眼睜睜盯著這行人大搖大擺離開,臉頰火辣辣地疼。

“爹!就這麼讓他們——”

一杆鐵戟忽自守帳兵手中脫手,被攫入褚嘯崖的虎掌,遽而疾猛地紮向胤奚後心。

這一戟擲出的力量之大,還未近身已帶起呼嘯風聲。海東青驟然鳴警,始終繃著精神的胤奚未轉頭先擰身,接槍瞬間猛地沉眉,夾在腋下足足後退二丈地,方止住鐵戟衝勢。

地上翻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筆直刻痕。胤奚瞥眼,看見自己磨裂的靴底。

謝瀾安凜色回眸。

胤奚托戟與褚嘯崖遙相對視,麵不改色說:“謝大司馬贈槍。”

褚嘯崖薄笑,這打蛇隨棍上的脾氣,真是物隨主人形!

出完了氣,大局還是要顧,褚嘯崖深吸一口氣,抬手放行:“來人送一送謝娘子。”

褚豹猶嫌不甘,布滿陰霾的雙眼盯著那道青鸞倩影:“爹,為何讓他們走!何不......將生米煮成熟飯?”

褚嘯崖轉頭瞪視長子,褚豹心頭一抖,連忙噤聲。

半晌,褚嘯崖方道:“她豈是尋常女子,你當謝荊州是擺設嗎。這點耐心,我還是有的。”

謝瀾安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,金陵官場這張台麵,該輪到寒人上桌了。

·

胤奚一直拎著那條長戟,等到邁出北府軍營,“咣啷”一聲扔在地上,動靜潑天大。

賀寶姿第一個到謝瀾安身畔,壓聲問詢:“方才在閣中,大司馬不曾對娘子無禮吧?”

胤奚的眸光逐過去,謝瀾安搖頭:“此人是暴虐不是昏淫,捏不準他七寸,我也不會就這麼來。”

前世的褚嘯崖,至死沒有放棄向皇室請賜九錫,想挾天子以攝百官,卻也至死沒放棄攻打洛陽,驅逐胡虜。記得他最終沒死在他那修築得峻宇宏麗的豪宅裡,而是死在戰場。

若不是這僅剩的一點好處,謝瀾安今日一個字都不會浪費在這兒。

她的視線與胤奚的目光對上,胤奚眼底那點凶野驀地散了。

他張開乾澀的唇:“我沒事。”

“還沒事呢?”玄白湊上去看著他眼梢和嘴角的兩塊青紫腫痕,蔫眉耷眼說,“方才是我衝動了,你攔得對,若是咱們這邊先亮兵刃,以那廝的心性,今天便不好了結了......不過,嘿,你那巴掌打得真解氣!”

允霜無奈地拉開同伴,看向胤奚:“之前褚豹的拳頭砸在你肋下,後來又硬接大司馬一戟,倒是活動看看有沒有哪裡不對。”

表麵的傷都好養,就怕傷到骨頭。謝瀾安皺起眉,目光在胤奚胸肋間流轉,口中說著“你過來”,人卻抬步向他走去。

才及近前,一條黑影忽然撲落下來,擠在兩人中間,親昵地抖動翎羽向舊主人討好。

胤奚身上泛出一股懶,垂著眼,挪動靴子往後讓了一步。

“莫非是女郎提

前與郗郎君打過招呼?”允霜心有餘悸,“這鷹來得及時。”

“我和他打什麼招呼?大抵他算著日程,放出來玩兒的。”謝瀾安抬手揮開海東青,指尖輕輕落在胤奚泛腫的眉骨上。她仰著頭觀察,呼吸拂過他鼻翼,“還是讓隨行的醫郎看看。”

胤奚目光下錯,冷峭專注地凝望眼前這張臉。

馬是不能騎了,謝瀾安讓胤奚同乘一車,又召醫郎上車為胤奚檢查。

好在醫郎說:“打在臉上的那拳沒傷到眼睛,肋骨也無礙,隻是……郎君接槍的臂膀隻怕晃到了筋,要好生養一養。”

上好了藥,醫郎下車,車廂中陷入短暫的沉默。

胤奚從北府大營出來身上便壓著股冷氣,這會兒也不像往常逮著空便有說不完的甜言膩語,沉悶得反常。

謝瀾安看他還沒從那對混賬父子身上抽回心神,目光微移,抬手抽出自己的玉簪,另一手攏起他散落的頭發,馬虎地卷回他的發髻上。

她捏著胤奚的指節玩,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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